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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在黑土地 记原61团北京知青高志强

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记原六师61团北京知青高志强

作者:贾宏图

我站在久违的站台上,等待并不相识却十分亲密的朋友。


三十九年前,我在这里登上北去的列车,走向那遥远的荒原。八年后,我又从这里走下火车,回到家乡。今天,他要从这里路过,然后再次走向荒原,永远也不再回来。

高志强荒友

哈尔滨站:战友们的心在流泪

我们——四五十个哈尔滨的老知青,列队在站台上,手里举着沉重的标语:

“两鬓已秋,情怀如旧”;

“北大荒精神永驻我心”;

“情系黑土地,魂归北大荒”;

“高志强一路走好”。

列车徐徐进站了。车厢上走下一个年轻人,他双手托着父亲的照片,后面跟着他的母亲,她提着一个大旅行袋,那里面装着的就是他——北京老知青高志强的骨灰盒。


她看到从未谋面的我们,看到我们手上的标语。她哭了,泪流满面。我们迎上去,和她及同行的十几位北京战友握手拥抱。


我们的心都在流泪。

“谢谢你们来接送高志强,谢谢!”


在哈尔滨火车站贵宾室,当年和高志强一起到北大荒下乡的战友、妻子傅玉玲,对来接他们的哈尔滨的知青战友说,“我们是来完成高志强的一个遗愿,没想到这么多的战友来接我们!”


哈尔滨知青联谊会会长李淑梅,代表我们讲了这样的话:


“高志强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北大荒,如今他的亲人和战友又把他的骨灰送回北大荒,这代表着几百万知青的一种精神,一种永不褪色的奉献精神。”

北京站:回荡四十年前的歌声

半个多小时后,傅玉玲抱着高志强骨灰,和战友们又登上了3141次列车。他们要去建三江,那是高志强的魂归处。


我的耳边响起了歌声——

“啊,北大荒北大荒,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你的果实里有我的生命,你的江河里有我的血液,即使明朝我逝去,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列车在歌声中渐渐远行了,留在站台上的我们在向远方招手。我没有走,在静静地等待那一列也是来自北京的客车。那是40年前的大雪纷飞的1967年12月。


那列车也是在歌声中进站。那歌声是——


“迎着晨风迎着阳光,跨山过水到边疆,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唱歌的是来自北京西城区13中、丰盛中学和38中等学校的104个中学生。他们是自愿报名到北大荒的“红卫兵小将”,他们是文革中上山下乡运动的先驱,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是在第二年的12月。


当列车在北京站启动的那一刻,许多知青哭了。激情燃烧后总要冷却,他们有些茫然地望着冰冷的东北大地。高志强是这帮知青中的老大哥,他是老高三的学生,一路上安慰着小同学们,领着大家唱歌,为他们送饭送水。


这时,一个丰盛中学女知青正注视着他,她叫傅玉玲,也是老高三的学生。她为这13中男生的行动所感动。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感动变成了深沉的爱。


还有一个叫于光的小伙子跟着高志强跑前跑后的,他是13中初三的学生,却比别的孩子更坚强。因为他的父亲于宝合是位抗联老战士,是赵尚志、赵一曼的战友,在白山黑水之间,打过仗,流过血。到前辈战斗过的地方去革命,是于光长久的心愿。而坐在傅玉玲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林东升,也在注视着他,后来也把这种感动变成了爱——那是以后的故事。

双鸭山站:见面礼是“大烟炮”

满载着青春梦想和革命激情的这列火车,12月8日上午,停靠在双鸭山火车站,那一百多个北京知青成了集贤农场(后来的三师29团)的职工。

傅玉玲回忆说,那一天刮起猛烈的“大烟炮”,风声呼啸,大雪扑天盖地,冻得我们浑身发抖,脸上像有刀子在刮。看来,我们要在北大荒的风雪中成长了。我和林东升被分配到了良种队,高志强和于光上了8队。


于光回忆说,到了队里,高志强当上拖拉机手,他文化水平高,又对物理感兴趣,动手能力强,很快成了连里的技术高手。我也当上了拖拉机手,开胶轮拖拉机,给队里跑运输。那时农场也在搞文革,开始我们这帮红卫兵也跟着闹腾,后来干活一累,我们也没那个心思了。一到休息日,我们北京这帮学生总是互相走动。我和老高常到良种队看傅玉玲和林东升,她们俩也到我们队来看我们。我们到了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虽然远离家乡但并不寂寞。开始队干部和老职工看不惯北京知青的高谈阔论、夸夸其谈,可我们干起活来,都争强好胜,一点儿不比别人差,他们也佩服我们了。

荒原作证:我们来了!

又一场风雪考验着高志强和他的战友们。


1969年1月,高志强自愿报名到抚远荒原建新连队。他和于光等十几个知青跟着几个连队干部,冒着风雪开进二(二龙山)抚(抚远)公路43公里处,在一片桦树林旁支起两顶帐篷,用树杆搭起床铺,再支锅点柴化雪水做饭,晚上用旧油桶烧火取暖。他们在摇曳的油灯下写下扎根荒原的誓言。歌声从帐篷中飞出,唤醒了沉睡的处女地。


冰雪消融后,高志强开着全连唯一的“东方红”拖拉机,领着他的班组,向荒原开战。红色的拖拉机拖着沉重的铁犁,翻开被荒草和树根纠缠的黑土地,那场面十分壮阔。但拖拉机卷起的灰尘把他们吹得人鬼难分。24小时连班作业,他们经常饥寒交迫。


于光说,最难忍受的是夏天蚊虫的叮咬。他们把黑泥涂在脸上。最渴的时候,水洼里有小虫子游动的混水也是最好的饮料。


那一年,高志强他们创造了奇迹,当年开荒、当年种地、当年打粮。虽然产量不高,也算有了收获。更大的收获是他们在荒原上站住了脚,盖了房,打了井,建了食堂,修了场院,有了几万亩自己的耕地,成了一个像样的农业生产基地——61团1连。


当年也在这个连队下乡的哈尔滨知青、现黑龙江省人大农林委副主任李伟对我说,高志强这帮北京知青是机务上的骨干,他们开出的三万多亩荒地,成了现在创业农场一队的基础。现在这个队已建成全国农业现代化的样板队和建三江重要的粮食基地,当年的北京知青功不可没。

困退返城:告别黑土地

1976年10月,在北大荒奋斗了十年的高志强,含着眼泪告别了这片他曾洒下无数汗水的土地,告别和他结下大地一样深情的战友们,返城了。他不想走,又不得不走了。女朋友傅玉玲已于三年前被抽调回北京当老师了。尽管她早就申明,她在北大荒有男友,可还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曾给高志强写信说,如果他回不来,她可以重回北大荒。但他不忍让她为自己做出这样的牺牲,她家六个兄弟姐妹,五人下乡,她好不容易返城了,可以稍许减轻本已很重的家庭负担。为了坚守北大荒,高志强曾一次次放弃升学招工的机会,这次他却以困退的方式返城了。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由于是当年重点中学的学生干部,高志强一回北京就被安排到西城区知青办工作。那时,落实知青政策的任务非常繁重。当年,为了解决国家的困难,数以千万计的城市青年上山下乡,现在文革结束了,国家情况好转了,应该安置更多的知青返城。这是邓小平的一个伟大的决策。作为一个老知青,他被返城政策所感动,更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这个政策能落实。


那时,他白天在单位忙着为返城知青办手续,晚上家里成了知青家属接待站。他不厌其烦地讲解政策,帮那些符合条件的战友研究尽快返城的办法。战友们返城后,高志强又帮助他们安排能发挥作用的岗位。


傅玉玲说,那些年得到高志强真诚帮助的知青,真是数也数不清。


后来知青办的工作并入劳动局,高志强还像当年北大荒耕地的铁牛一样,扎扎实实、勤勤恳恳工作了三十年。他曾担任过就业科长、培训科长、区职业技术培训学校的校长、书记。无论在哪个岗位上,他都全心全意,尽职尽责。这么多年他获得多少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和各种荣誉称号,他自己也说不清。


人们说高志强是标准的国家公务员、尽职的党的干部。一看他朴实扎实真诚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个老知青。

医院病房:不回北大荒是一生遗憾

然而不幸正向这个老知青袭来。


2004年区劳动局要把旧办公室改建成职业技术学校的校舍,作为学校领导的高志强天天在现场跟着。午休时,他就躺在装涂料的小屋里眯一会儿,回家时满身都是油漆味。装修工程是上半年开始的,到七八月时,身体一直健壮的老高突然感到浑身没劲儿。在傅玉玲多次督促下他才到医院检查,结果把他们惊呆了:他得了白血病!血液里癌细胞含量已达24%。


高志强只好听从医生的意见,12月6日,住进北大附属人民医院血液病科。


那一天正是37年前高志强下乡到北大荒的日子。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他又一次走近北大荒?


傅玉玲劝老高不要多想,好好治病养病。经历过北大荒风雪考验的高志强十分坚强,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他忍受着化疗的苦痛,身体稍有好转就出院,情况严重后被迫再次住院。听说老高病了,同连队的战友来看他,当年得到过他帮助的知青来看他。


面对大家,他总是说:“病好了,我一定回北大荒看看。”


战友们也对他说:“没问题,病好了,我们陪你一起回去!”


傅玉玲说,“病好了,回北大荒!”


这成了高志强战胜疾病的精神力量。一见到战友就说这句话,就像二战时期法西斯占领区坚持地下斗争的战士见面就说:“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然而信心并没有改变残酷的现实,高志强病情越来越重了。


2005年8月,同一个连队的战友章伯滔,要带着几个老知青回建三江,他们到医院来和高志强辞行。高志强说,我明年身体好了,再和你们一起回去。章伯滔说,到2007年,我们下乡40年时,咱们一起回去!十几天后,他们从建三江回来,马上来见他,给他看在北大荒的照片和录像,转达了连队老职工对他的问候。


他激动地说:“变化太大了!在我们开荒的土地上,庄稼长得这么好!那么多人还惦念着我,只要能走路,我一定回一趟北大荒。”


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到:“又有这么多的战友回建三江了,我真羡慕他们,如果我真的回不去了,那将是一生最大的遗憾!”


那些天,他很忧郁。老战友们排成班,每天轮流来照顾他。在傅玉玲和战友面前,他总是很坦然。


那天姐姐来看他时,他又说起北大荒。他说:“姐,你不知道,我对那片土地真的太有感情,太让我怀念了!”说着他竟号啕大哭起来。 


也许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北大荒了!这是他得病以来,第一次大哭,也是最后一次。


12月24日,上午,轮上张民阜和爱人上海知青谢晓蕴来医院照顾高志强,当年他们都是61团1连的。


小谢望着面容青癯的老高说:“好好养病,明年我们下乡40年,一起回北大荒!”


老高轻声地说:“明年39年,后年才40年。”


小谢又说:“你要挺住,40年时,我们回去!”


这时老高伸出瘦骨嶙峋的拳头说:“要挺住!”他尽量把拳头举高,声音也很坚定。


没想到,这就是高志强留给战友们的最后一句话!


中午时分,在傅玉玲给高志强喂饭时,他昏迷了。几个小时后,20多个战友们都从全市各处赶到了他的床前。他们呼唤着他的名字,可他再没能回答。下午6时,高志强那一颗顽强的心终于停止了跳动。


随着傅玉玲和战友们低沉的哭泣,北京下了一场雪。那雪和北大荒的雪一样的白,一样的大。天色暗淡,寒风萧瑟。


战友们在八宝山给高志强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病中日记:骨灰洒在北大荒

一个多月后,傅玉玲在整理高志强的遗物时,在他的《病中日记》的最后一页发现这样几句话:


“把我的骨灰洒在东北大地,捐献我的眼角膜,在我父母坟前替我种一棵树。”


傅玉玲立刻泪流满面,接着放声大哭,她后悔没能在高志强病中知道他的遗嘱。那时他表现得很坚强,从不说死,而她也不忍心当着他的面安排后事,更没想到他死得这么突然。她后悔,没有实现他捐献眼角膜的遗愿。


她马上给章伯滔、张民阜、于光等老战友打电话。他们都哭了,都说:“我们一定实现老高骨灰洒在东北、洒在北大荒的愿望!”


经过精心的准备,又得到建三江管局和创业农场(原61团)的支持,他们终于有了本文开头所说的这次送战友魂归北大荒之行。他们实践了自己对高志强的承诺,在下乡40年时,陪他一起回北大荒。


我曾问高志强最亲密的战友于光,为什么生前高志强一直惦念北大荒,死后非要把骨灰送回北大荒?


也许他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1973年,他的父亲把他调到湖北的三机部“五七”干校,后来又在湖北的一家军工厂为他安排了很好的工作,可他两年后又回到了61团当知青。


也许还因为1985年他遵照父亲的遗愿,把这位老抗联战士骨灰的一部分洒进了松花江,一部分埋在了赵尚志牺牲纪念地宝泉岭公园。


那里立着老战友陈雷的诗碑。上面写着这样的诗句:“君乃松山客,素知凌风雪。风雪总无情,幸有耐寒节。”


于光说,我们这一辈和父辈的心是相通的,北大荒是我们理想的燃烧之地,是我们青春之花的灿烂之地,是我们世界观的形成之地,自然也是我们灵魂的安托之地。

换新天站:许多人自发赶来迎接

8月29日,在建三江的换新天火车站,傅玉玲一行受到创业农场领导和当年老职工的热情欢迎。许多人是自发从老一连赶来的。面对这一张张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傅玉玲和儿子又忍不住地流泪了。


8月31日,在老一连(创业农场第一管理区)会议室举行的追思会上,当年和高志强开过一台机车睡过一铺炕的老职工泣不成声。他们说:“当年高志强是那样生龙活虎地开拖拉机,现在却变成一把灰回来了……”

傅玉玲领着儿子寻找高志强战斗过的地方,他们在荒草中找到了那辆废弃的“东方红”。儿子站在链轨上照像——他已继承了父业,在北京农大研究生毕业后,也从事农业科研工作。

当年为连队建设流过血和汗的战友们,望着农机广场上成排的世界最先进的成套机械感慨万千。更让他们激动的是那望不到边的正由绿变黄的稻田。当年他们的奋斗目标是“年产千吨粮”,而现在生产队已是“年产二万吨粮”。真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松花江哭泣:志强,回家了!

8月30日,傅玉玲和儿子在富锦市松花江边登上了汽艇,他们向江中驶去。在中流处,她和儿子把拌着花瓣的高志强的骨灰洒在滔滔江水中。


傅玉玲说:“志强,回家了。你安心吧,将来我们会在这大江里汇合!”


这时,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那首歌——《北大荒人的歌》:

“即使明天我逝去,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附录

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傅玉玲

傅玉玲、高志强夫妇

拂去岁月的风尘,掀开历史的一页,一九六七年的深冬,一列火车从北京出发,三天两夜,径直向东北边陲行进。


车轮翻滚,车声隆隆,掩盖不了一批北京青年的欢歌笑语,尤其是一个男青年,不顾旅途疲惫,振奋精神,不时地在车厢巡视,大哥哥般,嘘寒问暖,送水,关照,他,北京十三中高三的学生高志强,是这一行的带队人之一。他和大家都凭着一腔激情,携带着美丽的憧憬,最早自愿去锻炼的知识青年。他,他们特殊年代的青春之梦就这样开始了,军垦农场就是梦开始的地方……


岁月如流,往昔如在眼前,然而,转瞬四十年,物是人非,今天,仍然当年线路,火车上仍是当年知青,却展示着迥然不同的情景,车厢中已无昔年的勃勃兴致,知青也两鬓如霜,更重要的是已无高志强的身影,他已经撤手人寰,知青们是护送他的骨灰,依照他生前遗嘱,专程陪伴他“魂归”北大荒,此行便不是一般故地回访,大家心情也十分沉重,飞驰的列车,庞然大物,嘶吼着,似乎载不动这小而轻却异常的沉重骨灰盒……高志强的遗愿,这是又一个梦,又一个开始,魂兮归来,荒原留存着,将记忆着,启示着。在荒原的史册上,有知青的梦,有他们平凡又不平凡的一页,有他们的磨难、痛苦与不幸,理想、奋进与搏击,使他们不断地从中品味、解读、评说、总结,活化经验,使自己从过去走向未来。

无悔的选择

1967年底,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之前,北京就有一批青年学生自愿赴北大荒屯垦戍边,高志强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虽然作了这种选择,但是直到出发前,什么是屯垦戍边,去边疆意味着什么,根本说不清,当时,满脑子都是书本、电影以及文艺作品中的概念,但是,就是这些“概念”,却激发着我们的青春活力,志强也是如此,当时,他特别喜欢一部电影,即大型彩色纪录片《军垦赞歌》,连看数遍,影片生动地记录了广大知青,在新疆垦区的丰功伟绩,知青们战天斗地,使茫茫戈壁变成万亩良田,无垠的荒滩,呈现了“牛羊肥来瓜果鲜,红花如火遍草原”景象,这些火热的场景,紧紧地吸引着他,于是,一个梦形成了,到边疆去,到建设兵团去。


他的决定,老师、同学及家长,许多人都不理解,认为是一种冲动,志强是北京重点学校,十三中的优秀学生,班里的干部,报名前,老师曾与他谈话,极力挽留;他是长子,家境贫寒,更望留下;他酷爱物理,也曾想有一个与自己的兴趣爱好一致的工作;但是,青年人那不可抑制的激情,使他在日记中写道:“如果能进工厂,也许更好,但是,农村更需要知识青年,那真是个广阔的天地,我还是决定去。”。


抵达北大荒时,是当地最寒冷的时候,四周一望,无边无际,雪皑皑,白茫茫,雪天相连,彻头彻尾的银白世界。零下二、三十度,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凛冽的寒风,打透了我们厚厚的棉衣,吹在脸上,犹如刀割,皮帽的帽沿,瞬间就挂满了小小的冰柱……东北人称这样的奇寒天气为刮“大烟炮”。


之前,只知道东北寒冷,但冷到什么程度,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一下火车,面对此情此景,大家的思维瞬间都凝滞了,畏惧?新鲜?好奇?茫然不知所措。志强像个大哥哥似的,大吼一声,喂!唱支歌吧,随即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开了个军歌的头,“向前,向前,向前……”,大家马上活跃起来,唱着,跳着,奔向前来迎接我们的汽车。乡亲们感动之至,在欢迎大会上,坚持让我们这114位知青,全部站到主席台上,一睹这些笑迎“大烟炮”走来的都市青年的风采。


我们在双鸭山农场的第二年,垦区决定开发和兴建新农场,地点在抚远,那是祖国更北的边陲,一片荒无人烟的处女地,面对新的挑战,是去还是不去,志强没有含糊,他正在北京探亲,得知消息,不顾父母的阻拦,提前返回,知青们纷纷报名。于是,1969年初,他们豪情满怀地奔赴新的征程,他在给我的信中,写到:“汽车在颠簸的路上前进,自己放眼那一望无际的荒原,太激动了,我们要向它要粮了。”是啊,这沉睡千年的湿地就要苏醒,志强他们在那更遥远,更艰苦的地方编织着自己那美丽的梦。


农场创业的几年,是志强和知青们最难忘的一段岁月,也是最辉煌的一个垦荒乐章。荒无人烟的茫茫北疆,出现第一顶帐篷,化雪取水,做成第一顿饭,修出第一条路,开挖第一口井,破土第一片荒,营造第一间拧拉合辫房……。知青的心血与汗水,时时处处凝聚:枕着狼嚎入梦乡、化着冰水吃烤馍、趟着水泡子捞大豆、冒着寒风赶爬犁,追着野火,扑向血色荒原……如诗如画,然而,单调与乏味也在其中。志强是拖拉机手,广袤无垠的荒原,开一条长长的垄需要几个小时,每天陪伴的只有机器轰鸣声,迎着朝霞出,顶着落日归,天天如此,年复一年,名副其实的“艰苦并快乐着”。


北京需要教师,我被选派回来,志强和我结婚后,还曾作过这样的决定,如果他不能回京,我再重返黑龙江,其实,我心里明白,志强是根本不想回来,况且,知青伙伴中,已有人重返。但是,我家姐弟六人,五人在农村,父母已经年迈。当重返几乎不可能时,开始为他办理返京手续,那时知青的返城风刚刚兴起,有此机会的,都被认为是“幸运儿”,大家羡慕不已,而面对“困退”的志强,却左右为难,兴奋不起来,他在日记中说:“感觉自己已经扎在黑土地了,现在一定要走,很不是滋味。我们的人生轨迹中,“黑土地”仅是短短的一段,但却刻骨铭心,那里有我们的歌声与足迹,有我们的心血与汗水,从那里我们得到许许多多,那里有我们永远难忘的梦。

最大的遗憾

傅玉玲、高志强夫妇

1976年,高志强回京,在西城区知青办工作,知青办工作结束后,并入西城后劳动局,他在劳动局曾任职业技术培训学校校长,就业科科长工作,2004年,劳动局迁入新址,原址改为职业技术培训学校,需要装修。他刚刚派去任书记,也到现场参加装修工作,白天与装修工人一起忙碌,中午,有时在那堆着油漆和涂料等装修材料的房间里休息,每天回家,满身都是涂料的气味。装修结束后,他逐渐感到身体不适,浑身乏力,口腔溃疡不愈等,在门诊多次检查、治疗,最后确诊为“白血病”。


荒友们惊呆了,消息不胫而走,大家牵肠挂肚,求医问药,端水送饭,精神上物资上都给予极大的关怀与帮助。志强病重的时候,昼夜离不开人,24小时都挂着吊瓶,不得吃,不得休息,能睡上一小时,都是奢求,病痛的折磨,化疗的痛苦,别说是忍受,看着都要心焦,荒友们看到家人已经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就主动排成班儿,日夜轮守。而荒友本人,大多已步入花甲之年,有的甚至靠子女照顾,但是,面对自己的战友,他们坚决要求尽其所能。最使人感动的是,在他离世的那天,大家好象有预感,二十几位知青早早就来到医院,病房不让进,他们就在院子里,没有人畏惧深冬的严寒,一直到傍晚他去世,默默地为之壮行。


不是亲人,胜是亲人,这就是我们的荒友情,在那荒原岁月,患难与共,凝聚而成友情。


面对这荒友,荒友情,志强是百感交集,北大荒的日日夜夜,历历在目,志强本来性格内向,病痛中,更是少言寡语,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我们谈论最多的,不是孩子,不是家事,而是北大荒。


他生病前,我们曾多次计划回访北大荒,都因工作太忙未成,最后我们决定,把它作为退休后的首件大事,没想到,即将跨入退休大门,却风云突变,病来山倒,顷刻之间,一切都化为泡影……原本很简单的事情,都遥不可及了。


为此,他与姐姐痛哭过一次;看到荒友重返北大荒,他的病中日记写道:真为他们高兴,自己大概是不可能了;对前来探望的知青朋友,自然谈的最多是北大荒;最令人心酸激动的,是他人生最后的一幕,也是临终之言:微笑着,一只手吃力地握着拳头,对照顾他的荒友很有信心的说:坚持着,明年一定回北大荒……。每当听到这些,我的心都在流泪,其实,回访只是一种形式,未能回访的遗憾,渗透着他多么纯洁而复杂的情感,返城后,大家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雨之后,沉静下来,会有许多感悟,因而会更加欣赏北大荒的魅力,北大荒,不仅有我们的青春、事业、初恋、甚至家庭、子女,有我们人生的第一张画卷,更重要的是,北大荒给予了我们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真情、包容、奋斗、不屈不挠等等,这财富,在现今社会尤其难能可贵,北大荒值得我们敬爱、向往和魂牵梦绕。

永远的回归

整整一年,志强与疾病抗争,医生多次提醒,要告诉他病危,使他有个准备,我于心怎忍,怎么也难以开口,面对他那强烈的求生欲望,告其病危,实在太残酷,所以,我一直表面隐讳,陪伴他保持着平静的心。


后来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多么简单,多么天真,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遗嘱,看到遗嘱,我声泪俱下,整整哭了一夜,他不仅知道自己病危,而且早有准备,遗嘱的第一条就是对骨灰的安排:“把骨灰撒在东北大地”,多么“痴情”啊,在生命的尽头,都不忘对黑土地的深情。


两年的认真准备,终于在2007年的秋天,荒友们踏上北去的列车,回到黑土地——我们青春之梦开始的地方,北大荒情缘终生难解难分,重返遂愿,享受一腔衷情。


志强的魂归,激励着许多兵团战友的心,牵动着北大荒父老乡亲们的情,一时间,亲情、友情、真情再次交融,合奏、共鸣,久违的激情也再次涌动,整个回访荡气回肠。


哈知青联谊会在两天前,才知道我们的行程,但是,当我们乘坐的火车徐徐进站时,站台上,早已站满了静候多时的荒友,许多都素不相识,他们手举着“欢迎北京知青”、“北大荒精神永驻我心”、“情系黑土地魂系北大荒”、“高志强一路走好”等横幅迎送。简短的座谈会,联谊会的会长李淑梅亲自主持,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贾宏图,还把高志强的事迹纳入了他要写的一百个知青故事之中,已于2007年10月25日发表,名为“长眠在你的怀抱里”。这是不寻常的相会与聚首,大家心对着心,泪和着泪。


去农场,当年领导、老职工们纷纷赶来,刚见面,话到嘴边,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们象迎接自己的孩子,迎接着志强。骨灰撒在美丽宽阔的同江,农场领导、老职工代表、北京、上海、哈尔滨、佳木斯知青代表们,早早就聚集在江口,许多是专程赶来的。蓝天、白云、风清、日朗,远处水天一色,小艇停摆江心。

瞬间,周围静极了,我和儿子高南把伴着花瓣的高志强的骨灰依依不舍地,缓缓地撒落滔滔的江中……望着即将陪伴他的长山黑水和三江沃土,望着向他敞开的宽广的胸怀的大自然,我的心都要碎了,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志强,再见了,愿你安静地在此,永久长眠吧。

一连的战友陪同傅玉玲老师把志强的骨灰撒在北大荒、同江。在同江边,大家挥手与志强的骨灰依依告别!

北大荒,我们的第二故乡,我们的梦开始的地方,我们在严冬走来,在严寒的世界里,点燃了青春之火。我们的青春梦,多么浪漫,多么丰富多彩,多么浩远深沉。今天,金秋时节,我们陪伴着志强回来,完成他的遗愿,也油然而生丰收的愉悦,享受青春之梦带来的丰硕成果,这硕果就是金钱难买的真情,就是使我们永远充实和富有的荒原情。

来源:黑龙江兵团网、哈尔滨知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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